第二百一十二章 四野行(16)(1 / 1)
多事之秋,张首席心情愈发糟糕。
便是雄伯南不知道对方之前一直心情有多糟糕,也能看出来对方此时心情糟糕透顶。
这一日,张行根本就没有回将陵,而是就在高鸡泊附近的屯田点住了下来这日傍晚,听着屋外的滴答声,面对着雄伯南,这位黜龙帮首席没有遮掩自己的想法和忧虑,而是全盘倾倒了出来。
“这事吧,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荒唐一个反贼,不想着趁乱取势,反而想着要大家都听我的话不要搞破坏,安安心心做事,谁是官谁是贼?
“甚至可以说是虚伪,因为我让他们稳定生产,本意还是想我去打的时候,能接收一个府库充盈、地方安靖的地盘,而不是真的指望他们强盛起来,或者收拢民心。更进一步,除了咱们自己的地盘,我最关心的是河北其他地方,然后是中原江淮其他地方,再远一点,说句良心话,我便置若罔闻了比如说巫族入侵关中,你让我也这般揪心,我就揪心不起来这不叫虚伪,什么叫虚伪?
“最关键的是,我心里其实隐隐约约是清楚的,那就是乱世,你还指望什么秩序?你能管得住自己地盘就称得上是仁义了,非得把半个天下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任务,不仅虚伪荒唐,而且可笑!”
张行一气说完,直接有些气急败坏,却是在刚刚修建起来还不到一年的木屋榻上喘起了粗气。
屋内有些潮湿,但点了炉子,烧了热汤,以至于水汽鸟鸟。
外屋和隔壁木屋那里,坐了十几个侍卫与巡骑,此时也无一人吭声,很显然,他们难得见到或者听到这位首席如此失态。
雄伯南等对方说完,安静了好一会,方才低声来言:“如此说来,你之前夏日旱灾时那么焦急,也是为这个了?”
“那倒未必,那个时候主要还是担心咱们本领收成问题,然后怕在徐州耽误太久,粮食不够,没有想这么远。”张行缓过劲来,承认的愈发干脆了。“有这个心思,本质上是回来路上,各处因为咱们在徐州一碰,呼啦啦都起来了,然后我心里忽然就开始虚了。有一种,好像这窟窿是我们捅出来的,我们要负责任的惶恐感。”
“这不像你。”雄伯南干笑了一声,依旧是那个略显低沉的声音。“你这人,何时惧怕过什么局面?又何时惧怕过招惹事情?”
“事情跟事情是不一样的,我惹的事情,要么是高墙之后逞勇作态,要么是没什么路可走了,放肆一行。”张行笑了笑,却明显变得放松起来。“譬如这件事情,真捅出来了,发现再怎么维持都维持不住以后,反而放松了。不过天王,你晓得这件事情里面,我最无奈的地方在哪里吗?”
“愿闻其详。”
“就是事情其实没有那么糟糕,也没有谁在故意使坏,他就是那么一点点顺理成章的变得让我没法再控制。”张行明显感慨起来。“一开始当然是旱灾,但旱灾真不能说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滩涂的还能吃泥,总是可以半饱半饥活下来的但是,我们救了灾,多打了一两成粮食,又平了赋税,能够这么做,其他地方,许多当政的却没那个心劲,就少打了一两成粮食,这就是个问题;
“旱灾之后是兵灾,这个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想讲咱们自己,咱们其实做的极好,白横秋往河北落子乱搅和,咱们其实是压住了的,没中他的计策,甚至算咱们胜了这一手,但胜归胜,却还是压不住边边角角,更管不了天大大势风起云涌这又是个问题;
“接着是水灾这个是我最没想到的,但也是最能惊醒我的,放在往年,这种雨水屁都不是,但是因为夏天有了旱灾,秋后立即就打仗,很多地方的水利沟渠就废掉了,这时候一发水就成灾了水灾、旱灾、兵灾,这里漏一点、那里少一点,加在一起,就是要命的。
“所以天王,接下来,肯定会有平时都不是问题的问题冒出来,到最后就是什么都撑不下去,这就是真正的乱世,咱们要从长计议。”
“怎么计议?”雄伯南追问不及。“要打出去吗?”
“能不打还是不打,能晚打还是要晚打最好,最功利的法子,是手里攥着粮食,等到周边疲敝的时候出击,是看清楚东都和江都最后的动作再出手!这时候效用最大,最能一锤定音!”张行认真做答。“但这是最好的情况!”
“但我们不能只想着最好的情况,最坏的呢?”雄伯南追问不及。
“最坏的可就是真坏了,不光是指我们可能会被逼着提前出手,然后打成一团糟,还要考虑打败了,被人撵着往登州收缩的情况!”张行脱口而对。
外屋传来了一声咳嗽和什么物什撞击的声音。
张行没有吭声,而是朝立在门内的贾闰士努了下嘴,后者会意,立即出去,将外屋的人从屋内暂时撵了出去,便是隔壁也响起了一些动静。
片刻之后,周围再度安静下来,雄伯南方才点了下头,继续了谈话:“我其实大约懂你的意思,你是怕一旦没了粮食,谁也不会顾及谁,只会乱战,到时候我们反而容易成为众失之的,然后战败但是,退到登州至于吗?”
“不光是退到登州。”张行望着木屋外的雨水眯了眯眼睛,声音压低了下去。“还要在大河口那里集中一支船队,平时做东夷跟北地的贸易,必要时躲出去,躲到北地去!”
雄伯南诧异抬头:“何至于此?”
“最坏的打算嘛。”张行坦荡应声。“最最坏的打算而已,但我们做决策的,总得心里有这个谱。”
“那最坏是怎么个坏法呢?”雄伯南还是不安。
“就是咱们被局势裹着提前应战,然后成为众失之的,不光是被薛常雄打,还成了包括曹皇叔与英国公的围剿对象。”张行认真解释。“我知道曹皇叔跟英国公之间是敌非友,甚至可能巫族这一波就要逼得曹皇叔殒命关中,但曹皇叔的时间不多了,一旦出手,很可能受限于时间、距离和对象以及他本人的状态,咱们要做好极端情况的应对”
“譬如说”雄伯南若有所思。“曹皇叔在关中顶住了巫族,却只剩半条命,然后就对付不了其他大宗师了,而英国公又躲在张老夫子身后,他不敢去,于是曹皇叔就被迫来河北对付唯一能对付的我们,我们便是撑过了他最后半条命,结果英国公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准备趁势取下河北?”
“有这种可能。”张行面色如常,点了点头。“不过英国公十之八九还是要先取关中的,便是觉得我们威胁较大,先狠狠捅我们一刀,也只是一刀就走所以我才说准备船队,必要时避其锋芒,等他走了,河北还是我们的,而且我们缓过来,还是能成长起来跟他打擂台的。”
雄伯南点点头,然后忽然愣了一下,又观察了一下对方的神情,复又摇起头来:“不对,张首席,张三郎,你刚刚想的最糟糕的情况不是这个对不对?不然不会说‘有这种可能’,而应该是‘就是这个意思’你一开始想的最差的情况是什么?”
“我想的是”张行忽然卡了下壳。“我怕天王笑话。”
雄伯南没有吭声,只是眯着眼睛来看对方。
张行点点头,继续言道:“我想的是,如果局势真的继续一步步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一步步沉下去怎么都拦不住那我要赌一把,我要去打黎阳仓!我要这天下人最起码不是被饿死的!”
雄伯南张了下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若是为此招来曹林,我也认!白横秋黄雀在后,我也认!”张行干脆言道。“没有道理,他们自家产的粮食,一年年辛辛苦苦自家产的粮食就摆在那里,却还要人饿死!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雄伯南沉默片刻,直接开口:“所以,张首席为何觉得我会笑话?”
“因为太幼稚了。”张行平静做答。“因为很可能一败涂地,失了将来让更多人吃饱饭的可能性这个账在聪明人那里总是算不妥当的无论如何,都应该先熬死曹皇叔再说其他的。”
“那也是聪明人来笑,我雄伯南从来都不是聪明人。”雄伯南严肃来答。“依着我笨人的想法,若是真到了这个份上,明知道可以有法子让人吃饱饭却不去做,那便是成了聪明人也没什么意思首席,若是真到了这个份上,首席真要这么做的时候,我来替首席与那些聪明人算账便是!便是真被逼到了坐船往北境走,我也会随你上船的!”
张行点点头,却又摇头:“只是最差的情况,哪里真就到了这份上?说不得曹林先跟英国公你死我活了呢!咱们也是有天命的!黑帝爷看着呢,对不对?”
雄伯南也笑,然后忽然收了笑意,继续正色来言:“这天下事,坏就坏在许多人明明是笨人却总想做什么聪明人,好也好在,总是能蹦出来几个像首席这般明明聪明却愿意做笨人的人这世道真是有意思。”
张行没有应声,只是听着屋外雨声出了神。
就在这时候,忽然间,房顶树下躲雨的几只乌鸦飞起,冒雨往远处而去了,也将张行再度惊醒,他朝已经呆住的贾闰士打了个手势,将其余人唤回了屋内,开始用晚餐。
是时月黑天,四野烟雨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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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四野行(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