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回:出于同情(1 / 1)
像是预感到梧惠会问这个问题,凉月君只是幽幽地叹息。
“你先告诉我——据你所知,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梧惠将施无弃和如月君对她说过的,关于虞颖的情况,原原本本转告给凉月君。凉月君听罢,暂时没有发表什么看法。他端起手边的笙,轻轻摩挲了一番。梧惠看出来,那笙正是让她陷入昏迷的那个。在之后,她为瑶光卿和睦月君所救。
“私以为,连莺月君都没有办法,那么她的情况比我们想得更悲观。”凉月君淡淡地说,“对玉衡卿来说,她希望虞颖,能够永远保持天权卿的身份——但永远也不能行动。这样一来,就相当于少了一个敌人。所以她变成这副样子,正是玉衡卿想要的结果。”
“所以,如果我要拯救她,就相当于和云霏对着干,是吗?”
“就是这个意思。而且呢,”凉月君抬眼看着她,“我虽不会说玉衡卿的不是,但我可以告诉你——如何做到这一步,是有我参与的成分。”
“你——”
梧惠怒由心中起。但她很快压制住自己的怒火。因为她知道,和凉月君置气,是没有用的。所谓“各为其主”,不能说他有错。
梧惠还是不甘心地说:“你就不怕羽知道了恨你吗?”
“她本来就知道。”凉月君十分平静,“一开始,我只是为玉衡卿提供了这种可能。对她来说,虞颖是一个完美的实验对象。我告诉她,不同的音律,对人的七魄有怎样的影响。何况通过法器的加持,让哪部分稳定,哪部分飘忽,是能轻易做到的事。”
“所以虞颖长眠不醒,都是你们害的!”
“我从来不否认这一点。之前的所有‘治疗’,都带着目的。宫商角徵羽,不论哪位弟子都是知情的。只不过,在那之前,羽并不知道自己后来认识的小姑娘,就是天权卿本人。所以对她来说,这部分,才是她最无法接受的。在意识到她究竟是谁以前,她心里多少有所察觉,只是——并不敢承认。”
“那她的心理负担得多重啊”
“是啊。所以她现在和所有人生气,连说梦话,都不会想起师门的人。她对大家是充满怨恨的,但她也知道,自己没什么立场。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是知情者。但玉衡卿并不让她参与演奏。不是不相信她的能力,而是不想她受法器的负面影响。埙带来的侵蚀已由其他人分摊掉了,影响微乎其微。”
“所以你一定不会告诉我,究竟怎样才能使虞颖脱困了。”
凉月君看着她,眼里写满了无可奈何。
“其实我不太理解你一个外人,为什么会这么关心星徒的死活。按理来说,大家斗得鸡飞狗跳,也跟你没什么关系。而且我说实话,如今虞颖的结果,不是我所能预料到的。我知她的魂魄会受影响,但影响会令她陷入怎样的处境,我并不知情。”
“就算你说不知道,就算羽说她也不想结果就是这个样子。”梧惠的语气充满了无力感,“太过分了。”她不知是在谴责谁。可能是所有人。
“这个结果,对我来说也是不可逆的。我不曾研究过。”凉月君直白地说,“就像把魂魄切割、分离,的确是我钻研的结果——可我不知道把它们黏回去的方法。兴许是存在的,但我不知道。我生前没来得及琢磨,死后也没有兴趣继续。莫玄微已经不在了,不是么。”
梧惠确实有点希望莫老活着了。不过他若还活着,恐怕事情只会更麻烦。真实的莫玄微剥离了滤镜的美化,是一个多么残酷的人,她与莫惟明已然知晓。而凉月君和皋月君生前所追随的,正是这样的莫玄微。
“也就是说,一定有什么方法,能让她的魂魄归位?”
“理论可行。”凉月君忽然指着她,“我劝你别打什么歪主意。只有皋月君那样的疯子才会盼着莫玄微复活。他知这法子不行,还想让他的儿子继承他的研究。也难怪如月君要跟自己的亲爹翻脸。仔细想想,他才是最正常的那一个。”
“嘘莫惟明,还不知道这些呢。”
“当然了。这不是你知道,我才会说吗?反正我是不会主动给莫惟明那小子讲的。你若哪天憋不住,是你自己的事。可别小看走无常的口风啊。我们都知道,不过,都不会说。”
“我怎么可能想这些事?好吧。那至少——能减轻她的痛苦吗?”
“你们啊真是一个人一个想法。世上哪来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
“可是,玉衡卿不是希望她继续做天权卿,但不能自主行动吗?形式上已经实现了,能不能,不要让她这么痛苦?让她饱受折磨,也不是你们的本意吧!”
“你是不是忘了,天权卿那边,还有水无君在关注呢?”凉月君头痛地说,“你以为参与此事的,还真就你们几个了?水无君虽为虞氏提供帮助,但她终归是琥珀的看守者。对她来说,当务之急是切割虞颖和琥珀的联系。”
“可是如月君不是说了吗?她几乎和法器融为一体。”
“这不就是水无君所担心的事了吗。按照我对她的了解虽然水无君性情清冷,但算得上善良。她肯定像你一样,希望有某种办法,既能让虞颖不再受到折磨,又能转移琥珀的归属权。那样一来,天权卿便另有其人。不过我个人觉得无所谓。毕竟这个方法只是一种实验罢了。玉衡卿暂时不会对其他星徒出手,也不具备这种能力。对她来说,其他人不要招惹她就谢天谢地了。”
“可是这么对待虞颖,对其他星徒来说,虽然是一种示威,却也是一种挑衅。她当真觉得,自己能明哲保身吗”
“谁知道呢。”凉月君忽然说,“看你后面。”
梧惠猛然转过身去,看到羽正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口。
她的身影是那么单薄。
梧惠轻快地跑到羽的身边。
“你、你有没有事?这些天,你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恐怕没有。伶人对体型的要求很高。羽本就不胖,短短几天更是瘦得有些嶙峋。她乌青的脸色也能看出浓重的黑眼圈来,可见她也并没有真正休息过。
面对梧惠的关心,羽表现出的更多是一种木然。
“陪我聊会儿天吧。”
她轻轻说着,声音变得沙哑,就像她的师父一样。
羽的手无力地拉着梧惠,她连忙牵住,跟着她走向自己的房间。一进门,羽就把门锁上了,然后转身躺在榻上,望向天花板,一动不动。
梧惠坐在她的床边陪着她。梧惠心里暗想,这可是羽自己带她来的,回头角要是找她对峙,可不能把责任都算在自己头上
她小心地问羽:“那个,我们的对话,你都听到了?”
羽不点头,也不摇头。她只是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说:
“不用听。我都知道。”
“对不起”
“你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我才对。”她呆呆地说,“我早知道,会有人受到伤害。但是,就像他们说的——我太年轻了吧。等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我才会感到难过。我是不是很糟糕?是不是不配成为什么人的朋友?”
“没有这回事。”梧惠说,“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羽又说,“如果我说”
然后,她的话戛然而止。她的嘴还张着,却不知道想说什么。要不是她的眼睛还时不时眨一下,梧惠真以为她要死了。
她就像一条上岸了,却没有活力的鱼。并不挣扎,只是无助地瞪大眼睛,嘴巴微弱地开合。也像是一只濒死的雏鸟,从高高的巢穴中下落。不再有力气叫喊,却仍不甘地张着喙。
终于,她的眼角有泪水划过。
梧惠伸出手,想帮她擦拭,羽却伸手拦住她,任由眼泪潺潺滴落。
哭一会儿也好。梧惠暗想。说不定这么久以来,她都不曾真正哭过。
“我要说很不好听的话,你会怪我吗?”
“想说什么都是你的自由。”
其实她这样讲,梧惠已隐隐猜到了什么。
“我想说——我不愿意再和她做朋友了。我对不起她。但是,不仅仅是把她害成这样的事我完全可以把责任都推到师父和同门身上。可我不想,他们本来就替我背负了很多。这么做,太没良心了。”
“但他们也没有征求过你的意见。一切都是他们擅自这么做的。就算你真的去责备他们,他们也不会怪你。我想。”
“我已经责备过了,”羽用哭腔说,“我觉得我好没良心。不仅没良心,还不讲义气。”
“义气这种事本身发生在你和虞颖小姐身上的事,就不正常。所以也不该用正常的标准评判。”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羽终于摇起了头,“她、她太可怕了我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像我一样。我以为,她本该是有血有肉的——我能同情的、能感到对不起的,应该是普通的人类才对。可那太奇怪了!到底是什么啊,一般人,明明已经死了才对”
她的视线从天花板上,挪到了梧惠的脸上。她在观察梧惠的反应。她迫切地需要知道,自己对异常之人的态度,是否是正确或者合理的。她很害怕。
梧惠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有点恍惚。对啊,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不是吗?
“非要说的话,我可以理解你。”她措辞谨慎,“因为经历了一些事,我的承受能力,应该是比你高一些。我能接受她的模样,也会感到同情。你也是普通人,会因此害怕是正常的。换句话说,她在自己也没有意识的情况下骗了你。”
“可她既没有说过自己是怪物,也没有说过自己是人类。”
“她自己也不知道吧。而且是人类的话——特殊说明才很奇怪。”
“我感觉自己好虚伪。我只喜欢人类的她,把人类的她当作朋友”
“你言重了。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就证明你不是虚伪的人。”梧惠感到一丝哀愁,“那我问你,虽然你无法接受她人类的皮囊下,是这种可怕的模样——但你也确实因为她和你一起玩而快乐过吧?”
“当然那些快乐,当然是真的。我也相信,她不会害我。我就是很害怕。是我们霏云轩把她弄成这样,到头来,我还嫌弃她我该怎么办?她会有人救她吗?除了你我,大家究竟是怎么想的?”
梧惠冷静地分析起来。
“据我所知,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我说实话,没有关系吗?可能会刺激你。”
“我不怕了。”羽又摇头,“我已经知道,没什么比无知更可怕的了。”
“那么情况是这样的。玉衡卿希望虞颖在保留身份的同时长眠不醒,并不在乎她处境如何;九方泽碍于家族要求,也不得不保全天权卿的身份,但至少希望她不那么痛苦;水无君虽也希望她更好过些,但身负六道无常的使命,必须尽快将天权卿的身份与虞颖做切割。”
“其他人呢?您还知道吗?”
“我不太清楚。但我猜其他星徒呢,巴不得她出事,又怕她出事。因为一方面,玉衡卿的手段确实将自己的实力广而告之;另一方面呢,天权卿的身份变动便成了所有人最为关注的重点。而且除了她,还有一些星徒,至今仍”
天枢卿的身份,是一锤定音的事。眼下瑶光卿确认死亡,琉璃下落不明,新任瑶光卿将会是星徒们最关注的事——仅次于天权卿,或者更优先些。
“你呢?小惠姐姐。你怎么想?”
梧惠哽住了。此前从未有人在乎她的观念。
“我、我不知道我也不是星徒,不该掺和这些事的。可若有能力的话——我当然会想把虞颖从无尽的痛苦里解救出来。”
羽轻轻闭上眼睛。最后的眼泪顺着先前半干的轨迹缓缓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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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回:出于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