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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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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也已沉入黑暗,夜色已临。

    远方永不可及的天边升起了第一颗星。

    风逍舞停下脚步,静静看着这颗星,脸上的神情和刚才一个人安静地站在古树下,望山山黄叶时没什么两样。

    事已做完,他已不必抑制自己。

    他伫立在秋风中,望着远星,仿佛在想着什么。

    入夜,风更冷。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白衣。

    白衣如雪。

    血并没溅到他衣服上,但他知道自己又杀了三个人。

    他真的不喜欢杀人。

    杀人对他来说,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杀人得胜后的那种兴奋与激动,他久已不再感受到。

    天色已暗,却还没完全暗下来,遥远天边还是一道幽深神秘的蓝。

    天边远星就在那幽深神秘蓝色中的最幽深神秘处。

    风逍舞看着那颗闪烁的明星。星光明灭不定,却亮得澄人心扉。

    不经意间,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当一个人羁旅在外,只有这样的景色才能让他感受到真正平静。

    灿烂明亮的晚星,一如她的眼眸。

    她的眼眸却远比这晚星要更明亮,明亮得多。

    忽闪忽闪的晚星,仿佛蕴含无数情意。

    她眸子里的情意却远比这晚星要更浓晕,浓晕得多。

    风逍舞微笑望着这颗闪亮的明星,眼里那剑一般的冰冷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绵绵柔情。

    他回望秋风连绵的延延古道,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或许我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早就想回去了。

    从他离别时感到背后牵挂着的那道幽怨不舍的目光,他就已经想回身了。

    他不愿分离,却不得不分离。

    除了那些不得不去做的事外,还有他自己。

    他已流浪了太久,早已对这样萍飘蓬转的生活感到疲倦。

    但那却不是他的家,是别人的家。

    他没有家,根本没有家。

    他们相见的日子太短,离别的日子却太长太长,长得他常在夜里想要冲出刚投宿的客栈,冲进马厩,挥鞭打马,奔入漫漫长夜,奔向那如今久已熟悉的地方。

    也总是在夜里,这种冲动就愈发激烈,也愈加难以忍耐。

    但他都克制住了。

    因为他知道此刻在外头的事是必须要做的,否则就永远不可能冲破那道阻障。

    那道天然的阻障。

    但他也与她约好每个月都会回去看她的。

    一想起她俯在自己耳边,轻轻倾诉着那浓浓的思念,和她那双比天边晚星还要更动人的剪水双瞳,他心里就会涌起一股久未拥有过的幸福与安详。

    她的声音好轻,她的声音好温柔。

    她的眼睛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一想起她,他就

    他闭起双眼,想忍住,却偏偏忍不住,嘴角已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但已两个月都不曾有过。

    这一次,他竟两个月都没回去。

    并不是他不想。他想,他很想,想得要命。

    但他不能。

    一个月前的深夜,当他再次回到那个地方,面对那熟悉的庭院高楼,心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一瞬间将他灵魂从躯体抽空般的恐惧。

    他也不知自己在恐惧什么,他甚至感觉莫名其妙。但恐惧的压迫却使他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他整个人弯下腰,喉间还有一股冲动在不停地怂恿。

    他差点就吐了出来。

    他不知该如何向自己解释这种状况。所以他逃,飞一样地逃,逃离了那个地方,那个有她在的地方。

    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他清晰地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恐惧。只是他没去想,也不敢去想。

    他逐渐发觉自己永远都不可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也永远给不了她这样的生活,这样安静平稳的生活。

    他一直渴望自己能给她一样的生活,也坚信自己能做到。但那一刻,在他面对那雕饰精雅的门墙,望着游廊间恍惚不定的红灯时,隐藏在他坚定自信背后的那股深刻无力的自卑一瞬间就爆发了开来,换作巨浪朝他迎头盖下。

    他没想过这些事,但他真的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但他真的想不到。

    所以他逃,像条疯狗一般落荒而逃。

    直到现在那股恐惧才渐渐从他心里消失,他才又想到回去。

    他决心这次一定要回去。

    他上座,扬鞭,打马。

    健马长嘶,马蹄纵跃。

    一骑黄尘滚滚飞散,人已远去,消失在了天边晚星下。

    只不过这次,他真的能回去吗?

    流浪天涯的浪子们啊,这种矛盾痛苦的心,除了你们自己外,还有谁能懂?

    雨飞不断,相思愈浓。

    层层叠叠永无止尽的轻纱,一层又一层。

    她凝睇着远方轻纱,明澈的眼眸里有光芒闪烁。

    天涯渺渺,望断秋波。人犹未归,人在何处?

    人犹未归何不归?

    她轻轻拭去眼里的光芒,幽幽叹了口气。

    人倚高楼望,人望天涯人。

    人断肠。

    相思之痛彻骨攫心,本就搜魂断梦,她都明白。只是她不明白究竟还要等多久?

    忽然她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小姐,老爷又来吩咐一遍了,看样子老爷似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司马嫣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我知道了。”

    唐唐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司马嫣。

    她的嘴唇也咬得好紧。

    她看着司马嫣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还是没有把嘴边话说出,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

    华筵盛况,灯火灿然。

    紫竹山庄一片欢愉。

    持续了一整天的雨,此刻终于止息。庭院里画篷美帐,人声鼎沸。这场秋雨并没冲刷掉这片欢愉,反而更喧腾了这热腾腾的生气。

    司马翔躺在一张特别加大过的太师椅上,欣赏着这片为他呈现的盛景,接受莅临于此的每位人献给他的祝福。

    紫竹山庄院落七重。这是最大最豪阔的一重。

    来参加此次宴席的也都是些身份尊贵的人,不是名门豪士就是英侠雅客。连长江中下游二十三个帮会的联合总帮主黄天蛟,武林五大世家之首的夏侯家家主夏侯孔武,崂山名宿赤霞道长,都亲自前来恭贺,恭贺司马翔的四十大寿。

    现在,司马翔脸上正带着和善近人,却又有着世家家主独有的自信笑容。

    他的自信对他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是现任司马家家主。司马家是名声显赫的武林世家,但它在当今江湖的影响力用“武林世家”这四个字绝不足以来囊括。

    司马翔身高六尺八寸,身材英挺魁梧,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因长期不懈而艰苦的锻炼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健壮与韧性。他身上的肌肉没有松弛,两鬓却已微微斑白。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已开始老了。

    认为他已经老了的人,不但可笑,而且愚蠢。

    他三个月前刚从雁荡山回来,和鲁东三杰一起荡平了雁荡三十八寨。上个月又和昆仑派剑术最高的昆仑名宿石崖子斗剑于大光明镜顶。

    那一战在当时昆仑,能上去观战的只有五人。因为在石崖子眼里,有资格观看他剑法的只有五人。

    五人分别是少林南宗掌门空轮法师,武当派丁老先生,峨眉掌门易风扬,以及东海普陀山的黄花大师及梧桐大师。

    这五人都是当今江湖的泰斗人物。观战的只有这五人,当然也只有他们知道此战胜负。

    他们都没有对外公布当时斗剑的结果。然而经此一战,石崖子就与司马翔成为兰襟之交。

    眼睛一向长在头顶上,甚至飞在头顶上的石崖子,竟会和比自己晚一辈的司马翔结为兰友,而且还是石崖子自己主动结交的。

    胜负已不重要。至少对司马翔来说,胜负已不重要。

    此后他在江湖中的地位更高,甚至高过南宫家的家主南宫剑。

    他目光中的精锐与威严不曾减弱,他说话的分量在江湖中日益堪重。

    这都是他拼搏出来的,仅凭他自己,在这纷扰的江湖中。

    在江湖,不仅司马家的名号如雷贯耳,司马翔这个名字也能覆雨翻云。

    每个成功的男人,必然少不了身边陪伴着的女人。

    他也有妻,曾有妻。

    他的妻子已离开了他,永远地离开了他。

    他妻子为他留下的唯一,就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最最疼爱的女儿。

    曾经他可以爱着两个人,现在女儿已是他唯一的至爱。

    他的妻子早逝,他也并没有另续一室。

    并不是女儿不同意他有另外的女人。他没问过女儿这方面的问题,因他从来就没有过这种想法。

    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不另娶一妻,然后生个儿子,扩大司马家的血脉,传承司马家的武学,承担司马家的荣誉,巩固司马家的地位,为日后的司马一氏作打算。

    即便不为了这些,像司马翔这样的男人,身边本就该有个女人陪着的。

    很多关心他的朋友都为他介绍,有个朋友甚至把自己的女儿都介绍给了他。

    他那个朋友的女儿比他自己的女儿还要小两岁。

    对于这些事,他只是笑笑,然后全都婉言谢绝了。

    他一直对他的朋友说,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一样能做。男人能练武,女人也一样能练,而且绝不会比男人差。

    听过他这番话的人,都想着他已将毕生的武学精髓全部传授给了唯一的女儿。在武林世家,这是必然的事,是根本无需经过思考就可以得出的结论。

    然而他什么也没教给女儿,只请过一个先生来教她念书。平时也只是让她看看书,练练字,赏赏花,学学女红,根本没有让她碰过练武室的木人一下。

    甚至在女儿七岁生日那天,他还陪女儿骑了一整天的木马。

    他没有教女儿练武,只因女儿说不喜欢练武,不喜欢学这些打打杀杀的功夫。

    他也没强迫女儿,甚至连道理也没和她讲,就同意了她的想法。

    在他看来,女儿能健康茁壮地成长,才是他想要为她去做的。

    但他毕竟是司马家的家主。这种江湖中人都认为是丧风败俗的做法,居然会出现在被石崖子看作挚友的司马翔身上。

    没有人能想到司马翔,司马家的家主司马翔,江湖中无人不敬无人不慕的司马翔,居然会这么纵容他的女儿。

    他唯一的后代,司马家唯一的延续。

    难道他已准备让司马一氏在他下一代就开始走向没落?

    没有人知道。

    实际上,他也从未勉强过女儿去做任何事。女儿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女儿不想做什么,他就不让她干。

    他一直尽可能让她每天都开开心心地,从没向她施加过一点威严,只给了她作为父亲的呵护与慈爱。

    他的女儿也很乖巧听话,而且很会讨他欢心。除了不会武功这一点外,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天下所有女儿的典范。

    他一直感谢妻子为他留了这样一个女儿,他也一直为他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感到骄傲,愉快。

    每当谈起女儿,他脸上总忍不住泛起笑容。现在他脸上也依旧带着微笑,可惜他心里却没有笑。

    今天是他的四十寿辰。他的朋友全都来了,不是他朋友的人也想方设法地来了。

    但他女儿却没来。他已派人叫了两次都没来。

    这已是他第三次派人去叫了,但他并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叫人的人早已回来,要叫的人却还是迟迟未来。

    这是司马翔活到四十岁第一次为自己排寿筵。他从没为自己排过寿筵,他一直认为人活着岁数一年比一年高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今日却破天荒地庆祝了自己的年岁。

    父亲这辈子第一次举行寿筵,作为女儿,却一直不肯露面,像什么样子?

    他一向是个很有忍耐力的人,但现在已有点按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虽然今天早上女儿就像往常他生日那样,给他唱了一支歌,跳了一段舞,陪他一整天来做他喜欢的事,排解了他又涨一岁的忧愁心态,而且今年还送上了一块亲手编织的银鼠坎肩来作为生日礼物。模糊的印象中好像在他极度欢愉中,女儿小心翼翼地问可不可以不出席今晚的宴席,他也和往常一样很果断地就答应了,可是现在却开始反悔了。

    对自己的女儿反悔,总没什么问题吧?

    当然没有问题。倒是作为女儿不来参加父亲的寿筵,这才是真的有问题。

    而且这次筵席本就不是为了庆祝我这什么狗屁年纪才办的,本就是为了她才举办的,这根本就不能算反悔嘛!

    想到这里,他立刻就原谅了自己。于是他又开始心安理得地发起脾气来了。

    看来是我平日太纵容她了,今后绝不能再这样下去。

    直到现在他才想到自己平时是纵容着女儿的。

    今后得想个法子治治她这随心所欲的坏毛病。

    直到现在他才觉得这是个坏毛病,而并没去想过这个毛病究竟是谁培养起来的。

    远处觥觞交错,华灯灿目,灯烛荧煌,却还是没有出现女儿的身影。

    他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想找个理由退席一阵子,然后亲自去叫女儿,顺便再教训她一下。

    正当他已想好理由,准备起身时,灯光涣散的远处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

    轻轻的,宛若梦中的一条人影。

    一切都已平息。

    人所到之处,一切都已平息。

    欢腾,喧哗,吆喝,长笑,都已平息。

    这里的豪客有的曾夸口,自己已见过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且彻头彻尾从头到脚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清清楚楚地看了个遍。无论再遇到什么样的女人,都绝不会再心动。

    但现在他的呼吸也已停止。

    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不再有人发出一点声音。此刻在这人面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是一种失礼,甚至冒渎。


    从未见过的美丽,从未想象过的美丽。

    从未想过世间真的会有这么美丽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长长的长发随风流动,在烨烨灯影下飞扬着流丽的光彩,牵起每个人心中的悸动。

    仿佛一场梦,一场温柔甜蜜的梦——她就像梦一般轻轻走来,轻轻飘去。

    她的眼瞳明亮清澈。明亮而清澈的眼眸里,竟找不到一根媚丝,只是纯澈的清,纯澈的净。比夏荷中最清婉的出水莲还要净,比冬谷里最幽寂的涧落雪还要清,还要纯。

    没有人想到会有这么样一双眼睛。

    而这一双眼睛却偏偏还流露出那么醉人的眼波。比最浓的酒,最柔软的春风还要更醉人,更醉人。

    她的眼睛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司马嫣抿着嘴唇,低头向司马翔走去。

    她走得更快了。

    转过头来看她的人已越来越多。而那些人将头转来的那一刻起,视线就不曾从她身上移开过。

    她本来就已红透了的脸愈发通红,比司马翔座前的葡萄酒还要红,更惹人沉醉。

    她不喜欢别人看她,可别人却偏偏不能不去看她。

    她只喜欢一个人看着她。

    在她心里,世上千千万万道目光也及不上这人的一瞥。就算这人一天到晚死死盯着她,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她也不会有丝毫介意,反而觉得好幸福。

    明媚灯光下,通红通红的小脸衬着水灵水灵的大眼睛,让那些本已意识到自己失礼的公子少爷忍不住又继续看下去。

    当她走到父亲身边,脸已火烧似地发烫。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裣衽,然后坐在父亲身边。

    她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只要一抬起头,就能看到无数目光汇聚到她的脸上。

    这种久聚不散的目光,让她恨不得要钻进桌子底下去。

    司马翔看着坐下的每一个人。

    所有的目光都已从自己身上移开,汇聚到了他的身边——他身边的女儿。

    今天是他的寿辰,他的风光却全都被别人抢走了。

    但他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反而高兴得不得了。

    因为抢走他风光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女儿,他最宠爱的女儿。

    他举办这次宴席的目的,为的本就是这一刻。他也知道只要自己的女儿一出现,就必然会是这番场面。

    他想告诉全天下的人,自己的女儿究竟有多么漂亮。

    他感到骄傲。他值得骄傲,也应当骄傲。任何人若有了这么样一个女儿,那他就不会不知道骄傲的感觉究竟有多么畅快。

    司马翔微笑,对着沉寂庭院中的所有人道:“这位是我的女儿。”

    这句话就像是一串神秘的咒语,将所有人从迷失中拉回来,然后将视线从他身旁移开。

    他们当然都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然而当他们把视线移开后,却还是有人忍不住想再回头看,然后再把自己的头扭得更远。

    没有亲眼见过这场景的人,绝对想不到会有多么滑稽。

    筵席的焦点不再是英气勃发的司马翔,而是他的女儿司马嫣。

    虽然聚合的视线早已分散,但司马嫣总能察觉还有人在暗中偷偷看她。

    她没练过武,自然也不会练江湖人所谓的目力。她能感觉到,只因偷偷在看她的人实在太多了。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这场宴席能快些结束。虽然这么想对父亲有点失礼,但她实在难以忍受这一道道杵过来的目光。

    在司马翔身旁或不在身旁的人,都想尽方法来找司马翔说句话——顺便再谈一谈他的女儿。她也只有礼仪性地微笑着,简单回应几句。却在这人走了后,立刻又跑来下一个人。

    她在这里坐了已有半个时辰。只坐了片刻,她就已吃不下一点东西,现在她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幸好此时,这场宴席已将结束。

    但她实在不想再多耽搁片刻,这简直是在要她的命。她随便找了个借口,起身作礼,想要离开自己的席位。

    但她刚转身,司马翔就拉住她的手。

    司马翔微笑道:“一个时辰后来找我。”

    “知道了!”司马嫣匆匆应了一声,快步向庭外走去。

    在她走出去时,她还感到背后那一道道贪婪的目光,就像是知道眼前这一道春光即将消逝的男人们一样,毫不吝啬将自己的本性暴露了出来。

    她走出庭院,转过月门,走进另一重院落,所有视线也在她转过去的一瞬切断。

    人的眼睛毕竟是不能拐弯的。

    司马嫣倚在墙畔,长长舒了口气。站起,缓缓蹀躞在清寂的庭院中。

    轻步踏着柔和的月光。梧桐在秋风中微微晃动,晃出娑娑声响。

    梧桐声声声声冷。秋夜的风好冷,秋里的月色也好冷。

    她忽然感觉好寂寞。

    回想起宴席上各式各样的目光,她的心里就更加寂寞。

    千万道目光,那一道目光却

    司马嫣幽幽叹了口气,望向天上迷离如梦幻的冷月。

    冷月不语,冷月无言。

    人未归,犹未归。

    人犹未归,归程何处?

    漫天星空下,少年正用尽全力驾驭着胯下怒马,奔驰在土道荒野秋灯上。

    辚辚车声,健马嘶声,妓妾娇声,轿夫跫声,都已远去。

    已是子时。

    家仆们都在收拾着昨夜的热闹与繁华,脸上嘴边也还挂着昨夜留下的喜庆与欢腾。

    欢腾虽未散,筵席却已散了。客也已走了,司马翔却还未走。

    他正坐在一张大圆桌前,壶中琥珀色的美酒流进桌上两个白瓷大海碗。

    他还在和夏侯孔武拼酒。

    酒是三十年陈的绍兴花雕,是司马翔亲自锁进酒窖珍藏多年的那批酒。

    司马翔若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只有一种可能。

    他要和他的朋友,而且是最好的朋友喝酒。

    宴席上他喝的是葡萄酒,现在喝的却是花雕。但杂酒对如今已步入不惑之年的司马翔来说仍旧是小菜一碟。

    夏侯孔武坐在他身旁,眼色已开始模糊,似已有点醉了。

    司马翔看着已有点摇晃的夏侯孔武,笑道:“夏侯老弟,怎么这就开始醉了?要是连喝酒的本事都开始退步,你这五大世家之首的位子怕是要让给南宫剑了。”

    夏侯孔武一推桌上碗盘,大怒道:“谁说我醉了?就算再跟你喝三百碗也不会醉,你倒是说我醉了?”

    司马翔大笑:“醉就醉了,向盘子杯子发酒疯有什么用?我记得你的酒量以前可没这么糟糕啊,怎么,难道你也开始老了?”

    夏侯孔武挥了挥手:“还不是那几个臭女人,一个劲地往我灌酒,让你今日有机可乘。”

    司马翔道:“你喝得多,难道我会见得比你少?你有你的女人给你灌酒,我可是在此所有来客都在给我灌酒,难不成这里的人加起来还比不上你带来的那几个女人?”

    夏侯孔武叹了口气:“你别说,还真有可能比不上。我带来的那些女人,你仔细看过了吗?”

    司马翔笑道:“我怎么可能会没仔细看?谁不知道你夏侯孔武一手翻江倒海七十二剑只是第二,玩女人的本事才是第一。你的剑法或许不能算是天下第一,但对女人的嗅觉却无人能及,连简家那一夜访遍扬州六大青楼的简二先生都得让你两分。你找来的女人,别人想不看都难。我就算瞎了,知道你带了女人来,也一定会找两颗眼珠子先装上。”

    夏侯孔武道:“那么你看到那个嘴角有颗红痣的女人了吗?”

    司马翔笑道:“看到了。”

    夏侯孔武道:“她怎么样?”

    司马翔眯起了眼,眯得只剩一条缝,却不说话。

    夏侯孔武大笑。一拍大腿,忽然板起脸来,正色道:“你若想打她的主意,那我建议你趁早打消,这女人我是绝不可能让出去的。”

    司马翔笑道:“你几时见我打过你女人的主意?”

    夏侯孔武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叹了口气:“我带来的女人,你给她们喝一点酒,随便对她们做什么都行。可是”

    司马翔端起酒壶,为他满上一碗:“可是?”

    夏侯孔武又叹了口气:“可这女人简直就是个大酒桶。”

    他忽然停下,想了想,道:“应该说是大海缸,酒桶都比不上。”

    司马翔一脸狐疑:“这女人真有这么能喝?”

    夏侯孔武长叹口气,这已是他第三次叹气了:“岂止?这女人叫绯霞,我第一次见她是在玉花轩”

    司马翔笑了:“又是这些破地方。小心再被你家那头母老虎逮到,这次指不定真的就打断你那两条狗腿了。袁家的虽然耍的是枪,枪杆子却一样可以打狗。”

    夏侯孔武沉下脸:“怕什么?那婆娘又没有顺风耳千里眼,我在江南厮混,任他多大的风也吹不到保定府去。”

    夏侯孔武道:“我上了那楼,就看见绯霞坐在一张桌子前,对面还坐着十三个男人。”

    “一个女人对面坐着十三个男人,我混了这么久的花场,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见。平时顶多也只见两三只土驴围着一个女人,都是在陪着耍牌九,滚骰子,喝酒,聊着一些没品的骚话,这十三个男人一声不吭坐人家女人面前——

    这是什么状况?当即我就来了兴致,停下看他们究竟搞出什么名堂来。”

    “半会儿下面跑上十二个龟奴,抱了二十四坛酒上来。绯霞二话不说,拍开其中一坛,倒了两碗酒,推给最左边那男人。那男人也不说话,端起碗仰起头,与她一起将碗里的酒一干而净。”

    “才过了盏茶时分,二十四坛酒没了,十三个男人全倒在地上,而她还好好地坐在那里,连晃都没晃一下。”

    “我立刻问旁边那龟奴是什么情况。那龟奴说绯霞是玉花轩里的头牌,但想让她陪就有个规矩,那就是谁能把她灌醉,她就陪谁,不管你是第几个把她弄醉的,只要能让她躺在地上,就可以把她抱到床上。”

    “嘿,我从来就没见过这种地方的女人居然还有这么大的规矩。当时我就来了兴致,让那些龟奴再去下面拿酒来,我来陪她喝个痛快。”

    夏侯孔武桌子一拍,大声道:“这样的女人,我见都没见过。这么新鲜的女人,我怎么能不尝一尝?就算醉了也要硬撑着再喝他妈个三十斤。”

    司马翔道:“后来呢?”

    夏侯孔武笑得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后来?你没看到她现在死心塌地地跟着我?”

    司马翔道:“你赢了她?”

    夏侯孔武挺起胸膛,傲然道:“当然。”

    但他很快又像被车轮碾过的路边野草一般蔫了下去,叹道:“但若没那十三头死猪帮我在前边垫着,恐怕当时我也要变成一头死猪了。我平生从未向任何人服过,但绯霞的酒量我是真不能不佩服。”

    司马翔悠然道:“也许当时你也本该变成一头死猪的,只不过人家故意在你面前装醉罢了。”

    夏侯孔武愣住:“装醉?她为什么要装醉?”

    司马翔拿起面前大碗,仰头,咽下,缓缓道:“夏侯家的当家当然比那十三头死猪要强得多。我估计她早就看上你,却也知道要吸引你的注意并不是件容易事,于是就摆下那一局来引你上钩。等你自己跳进来了,就故意装醉,好让你乖乖将她抱走。”

    夏侯孔武猛然醒悟:“你这么一说,好像还有点道理。那天晚上她都已醉成那样了,可那动作做起来根本不像是个醉了的女人。”

    司马翔大笑道:“指不定你身边的女人全都是故意在你面前装醉。论起喝酒,只怕是个个都比你要强。”

    夏侯孔武也大笑:“原来你对女人下的功夫也这么深,莫非你和我一样,心痒痒的时候就跑出去打打野味?”

    司马翔道:“我当然比不上你,只不过偶尔馋了就出去走上一走。”

    夏侯孔武道:“多久馋一次?”

    “一般两三天吧,有时是一两天。”

    司马翔顿了顿,道:“偶尔也会有个一天馋几次。”

    夏侯孔武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原来你比我还馋。看来你对女人的本事也比你腰上环着的那柄三尺九寸长的软剑要强得多。”

    夏侯孔武拍了拍司马翔的肩膀,长叹口气:“现在我才算明白你为什么不再娶个老婆了。你现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乐得自在快活。不像我,整天都提防着家里那头母狮子,还要哄她开心,看她脸色行事。一有不称她心意,就要跟我发脾气,我不理去她,她就哭得像是杀猪一样,打起人来又凶得像只发春的狗熊,烦都把我烦死了。”

    司马翔笑笑,没有说话,只是给自己的碗里又添满酒,仰头喝尽。

    “你和那绯霞,多久了?”司马翔问道。

    夏侯孔武道:“多久?大概两个月吧。”

    司马翔吃了一大惊,就像是看到蚂蚁吞大象那么吃惊:“两个月?这女人居然在你身边留了两个月?看来这女人的本事还不小。”

    夏侯孔武笑道:“我喝酒比不上她,幸好有些事不用喝酒也一样能做的。”

    他贴近司马翔,压着嗓门道:“这女人的本事,比她喝酒的本事还要大。”

    司马翔怔了怔:“真有这么大?”

    夏侯孔武道:“天底下的女人,我都尝遍了,还会骗你?这女人在床上的功夫,那是啧啧。”

    司马翔手抚着额头,哭着脸道:“为什么你就有这么好的运气,我却偏偏没有?”

    夏侯孔武笑了。这是他今夜最得意的一次笑。

    夏侯孔武道:“我走遍天下,漂亮的女人见了不知有多少,但我敢说没一个比得上你女儿。”

    司马翔的苦脸立刻变成了笑脸,缓缓道:“你当然不只想说这句话。”

    夏侯孔武道:“你见过我儿子了吧?”

    司马翔笑了,笑容虽依旧灿烂,却隐隐透出一丝严肃。

    在这种情况说起自己的女儿,对方又提起他的儿子,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都会变得严肃。

    他已知道夏侯孔武想说的是什么。

    然而他却故意装作不知:“你的儿子何止一个,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儿子?”

    夏侯孔武道:“就是我这次带来的这个,还在外面等我的大儿子。”

    “一柳?”

    “嗯,夏侯一柳。”

    夏侯孔武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司马翔点了点头,道:“挺不错的,至少比你要正经得多。”

    夏侯孔武立刻笑道:“我五个儿子里,最正经的一个就是他了。你是做父亲的,当然也希望女儿能嫁给一个正经人,对不对?”

    司马翔淡淡道:“我可还没答应。”

    夏侯孔武怒道:“你不答应?你嫌我儿子不够好?”

    司马翔笑道:“先不说你儿子够不够好,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女儿嫁给像你这种每到一个地方就有十几张新面孔的女人陪着的色狼。”

    夏侯孔武瞪着司马翔,忽然大笑,道:“好,好。做父亲的当然希望女儿能嫁给一个最好的男人,这是终生大事,当然马虎不得,我能理解。你慢慢考虑,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夏侯孔武冷哼一声:“我就不信了,还有什么男人能比我儿子更好?”

    在做父亲的眼里,自己的儿子当然永远是最优秀的。

    女儿也一样。

    司马翔微笑道:“你理解就好。”

    “来,喝酒。”

    “来,干。”

    酒坛已尽,人已醉。

    夏侯孔武瘫倒在地上,鼻头还打着震耳欲聋的响鼾。

    司马翔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地上的夏侯孔武,喃喃道:“莫非那女人真有这么厉害,能把这老色鬼搞成这副模样?”

    司马翔抬起头,朝不远处远远站着的四个家仆发出命令:“送夏侯庄主去房里休息。”

    四个家仆像是一早就知道夏侯孔武会醉成这副模样,从身旁抄起早已准备好的小轿,将夏侯孔武抱进轿子,扛起,稳稳走出了院落。

    司马翔看着远去的轿子,没有说话。忽然他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沓信封,神秘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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